午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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    Z没有年龄,没有职业,没有家乡,没有户口,没有亲人,没有同学,没有老师。Z有的,是一只小白猫。但他们也只是养与被养的关系,不存在主人与宠物的关系——小白猫毕竟不是他的宠物。小白猫生活在Z上学路上的一片小树林里。
    Z还有的,是一只云雀。其实她是个人,和Z上同一所学校。每天早上上学路上她会走在Z的前面。Z在其他有些时候也会遇到她。
    Z叫她云雀,是因为云雀小小的身子很像她。她的身影在Z的心里叽叽喳喳地叫,弄得他好不快活。”
    深秋的一天,天空是钢铁般的灰,梧桐叶在冷锋的进攻下一片片阵亡。
    Z从来不把学生当作自己的主业。每天清早在他前往学校的路上,他能看到一个身材匀称、发质柔顺的女孩。那一段路充满着泥潭般、令人绝望的汽车和石砖的味道,时不时还会有遛狗的人,将狗和自己撞到Z的身上。可是Z并不在乎这一切,因为他的眼睛已经早已认他面前的那个女孩做了主人。
    Z爱她爱得很深,就像大树将根深深扎进土壤里,永不动摇。 “我爱她,就像猫爱罐头一样天经地义。”Z四处和别人说她。他说的时候,就像一只勤劳的蜜蜂,永不停歇。
    “我要叫她云雀,因为云雀很像她。”他说。
    “我抬头看天,会把云朵想像成她的头发;如果没有云,那么万里晴空就是她的笑脸。看她多开心呀。”
    小番茄从院墙里畏手畏脚地伸出头,好像外面的世界里,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让它害羞的。Z知道,云雀也许也会注意到小番茄,会注意到今天上学的路上一共有几只流浪猫。天是灰色的。Z说,大概有五只吧。五只猫的眼睛见过她也见过Z,奇妙的联系就此产生了。
    “至少在那五只猫的世界里,我们是认识的。”Z想。
    不错,在天空的世界里,他们甚至是一体的。“她真是美极了,”Z说。Z会对竹子倾诉,与白墙讨论。这种美是自我意志,是Z活过的标志。“云雀很美,我不能没有云雀,我对她朝思暮想,她生活在青草和蝴蝶的翅膀里。她还会飞舞。你看——”
    云雀飞走了。
    那个日子的日期没有什么出奇的,可Z在放学的路上将云雀拦住。他身旁的小溪停止了思考,五只猫齐刷刷地盯着他看,像是法庭上的陪审团,目光一致,充满审判的智慧。云雀美丽的大眼睛也在凝视着他。
    “我会死。”
    云雀惊慌地看向他,“你在说什么呀?”她叫道。她的声音细腻而温柔,听得Z如痴如醉。
    “管他呢;今天,我会死。”
    天色变得异常的明亮,好像是在放电影一样。Z从包里掏出匕首。伴随着一声撕裂天空的尖叫,他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深深地扎进了云雀的心脏里。
    “是吧;今天,我会死。”
    鲜血将世界染成红色,构成了空气尽头最后的绝美。它已经从浪漫里超脱,变成了一种异常神圣的东西。在无限延续的时间的作用下,Z所在的世界,在云雀心肺停止的那一瞬间毁灭了。它所存在过的证明,被那个世界压倒,同时也被它净化,被传送到了另一个世界里。
    在那里,Z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。


    在那里,Z精心挑选了一天;立夏之时,天气仍不炎热,Z可以看到她还穿着春天的衣服,看到她奔跑却不至于大汗淋漓,脸红得厉害;当然也可以避免鸣蝉的聒噪,欣赏着由鲜花、种子和柔风装点的那个属于她的那个世界。
    “她真美极了”,Z和路旁呆呆地坐着小白猫一起惊叹道。云雀从他的身旁走过,在Z不安的心中涂上一道神秘的紫色。
    “我不曾与她说过话,可我就是有这番感觉,感觉她会重视我。”Z想到,“我和她的世界是重合的,我欣赏她;她在我的眼里徜徉,她就是这么重视我的。”
    她的身影再次出现时,Z温柔地将她拦住。时间突然变得平凡无奇,花鸟也飞离了他的思绪。他的眼中尽是宁静的绿色,却没有半片的梧桐树叶,那只是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颜色所带来的愉悦感;溪水在流淌,却不发出一点声响。世界安静得出奇,混成了一个温柔的白色光圈,罩在云雀的周围。Z的眼里,她洁白、透明而静止。他感受到她的一呼一吸。
    “你真美。”Z说。
    “谢谢。”云雀快乐地答道。
    “其实我时常注意到你,因为你喜欢盯着我看。我不知道你是谁,叫什么,可我总能感受到……”云雀说。
    Z的心是陶醉的。他仔细地听着她正和他说的话,却不知不觉无法专注,“她的小嘴正在对着我动,多么可爱!她洁白的小手……”Z痴情地想着。
    “多可爱的小手。”
    Z听到身旁的小猫叫了几声,他知道它饿了。
    Z的世界闪动了一下。他转过身,看到云雀的背影。她已经走过去很远了。
    “她不认识我,不曾和我说过话;不过我总觉得,冥冥之中我俩之间有过很多、很丰富的交流。”
    Z不后悔他没有在今天,在刚才那个时候把她拦住,而是盯着她的脸做了一个美梦。小猫锲而不舍地叫着。“她是认识我的,”Z蹲下身子,掏出饼干,把它们掰成很小的几块,喂给小猫。小白猫把头埋在他的手里愉快地吃着。现在,世界就在Z的手中,在饼干、花瓣和猫的三角形小嘴之间隐藏,变得真实、浪漫而又逍遥。
    Z听着猫的咀嚼声,听得入了迷。


    长久以来,Z和小白猫都是好朋友。在阳光明媚的日子,Z会把小饼干伴着花瓣给它吃——这样小猫就永远是小猫,永远也不会长大。
    小白猫每天都出现在上学路上路旁的空旷草地上。Z被它蓝宝石般的大眼睛感动,觉得这应该才是最好看的生物。Z对着它笑,首先是因为它是不具任何攻击性的、温柔可爱的小东西。只有当觉得自己高高在上时,人才会觉得有其他东西是可爱的。Z很清楚这一点——他肆意地爱,就像在春天播下种子。
    Z习惯了爱。但当那天云雀从他身后走过,而他对她做了一个美梦之后,Z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。他把小饼干放在右手,小白猫俯下身子吃着,毫不注意到Z的左手慢慢朝它的身子靠近。Z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干,似乎一种未知的本能在他的内心世界被激发。
    当Z的左手碰到小白猫的脊背时,猫受到了极大的惊吓,丢下没吃完的小饼干和小花,仓皇地跑走了。Z眼睁睁地看着它钻进了小罐丛里,突然意识到自己是那么需要它。
    “别跑呀,”他无奈地叫到。
    它跑得飞快,Z根本不清楚它是从哪个方向跑的。他只是听到叶片摩擦发出的轻轻的“沙沙”声。Z有些失望,不过他仍坚持要去找它。
    “我需要它。我需要它。”
    Z用手拨开最上面那些枝条,腿艰难地伸了进去。灌木丛随即传出一阵惨叫。听着嘎吱声,Z心感愧疚——为了干这么一件蠢事而要伤害如此无辜的东西。“可是如果树丛的义务就是保护这只小白猫的话,”Z想,“那么这也是它们分内的事情了——这并不能怪我。”他毫不留情地踩过脆弱的树枝,并且向灌木丛深处走去,那动作好像溺水者在激动地挣扎。他丝毫不在意周围有几个无聊的家伙盯着他,看他做这些古怪的举动。人越聚越多,把原本宽敞的街道也堵住了。大家议论纷纷。人群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扇形,而圆心的那个人早已消失不见。
    Z快速地向深处进发,他的手也化为冷酷无情的砍刀。灌木丛无奈地倒下。不知不觉他离小白猫越来越近。他听到了“喵喵”叫声。小白猫已经无路可逃,它被Z围困在一堵发绿的阴暗的白墙之下。
    “我需要你!”Z几乎是绝望地,恶狠狠地叫到。
    Z把手伸出去,小白猫的身子随之向后缩了缩。现在它已经完全紧贴墙壁,全身毛发竖直,背十分用力的弓着。“现在来吧,”Z渴望地说,就像一个沙漠里苦苦寻找水源的人,“我等你已经很久很久了。我一直在喂你,可你永远也长不大¬——为什么不肯和我亲近呢?你这个小东西。现在,来吧。”
    Z的手已经触碰到了小白猫的毛发。一开始他觉得柔柔的,可是他越摸,越发现小白猫的毛发由于缺少打理,又短又硬。Z心中柔软的触感就随之消失。他失望极了。
    “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Z想。“不,它的触感不好,没有我原本想象的那般柔顺。”Z皱了皱眉头,他突然想起了云雀,“她就不一样,她的头发柔软而又细腻,就像玫瑰的花瓣。”
    “云雀!”Z惊呼道。
    云雀直挺挺地站在Z的面前,她顺着被Z劈开的小径,一路探索,出现在Z的面前。Z此时还蹲在地上,眉角打开,身体姿势还如刚才那样贪婪,紧紧抱着小白猫。
    Z感到狼狈极了,他双手一松。小白猫觉察到了机会,飞速地溜走了。Z缓缓地站起身来,拍掉了身上粘着的树枝和叶子。
    “嗯,”Z尴尬地笑着,“你好?”


    Z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。
    云雀就站在他的眼前,和他的距离不过3米。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,投射到云雀的身上,让Z不禁想到以前看过的雷诺阿的画。一团团活泼的光斑使得云雀更加自然地融入到绿色的背景中;Z感到此时此刻看到的不是云雀,而是正在欣赏一幅古典主义的学院派画作。光与影在云雀的身上展开了。Z从未如此清醒过。小白猫什么的,瞬间被他抛于脑后。他的眼里尽是云雀那张可爱的脸,他的脑中飘过云雀的头发的芳香气味。此刻在如此明朗的快乐空气之中,Z靠着绿色的白墙之前,只感受到他身前,那个东西在疯狂的吸引着他。对于他来说,那东西不是美,甚至Z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美。云雀就在他的眼前,引力是从那里发出来的。那是一个整体在吸引着他,而不是单独的脸、气味、洁白可爱的小手,或者其他什么。Z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观察她。她的前刘海很长,在她静止站立时,几乎遮住了眼睛。Z盯着她的眼睛看,想起了一种叫“朦胧之美”的东西。他脑海中升起一阵烟云,云雀不知不觉地隐藏到了白色的烟所构成的帘幕后面。Z受到了惊吓——他感觉到云雀又要像上次那样远离。区别在于,上一次她是突然窜走的,就像时间出现了断层,而这一次她是慢慢隐去的。
    “等等,”Z开口说道。云雀听到后静静地站在那儿,嘴角稍微动了动,似乎很好奇。Z把脑海上的雾水擦得干干净净。他抬起头,挺了挺身子;他的手轻轻地搓着上衣的一角,他在想着接下来的话该用什么语调说。


    Z发觉,这个来到此处的云雀并不是自己长久以来痴恋的那个云雀。“她本身还是她,可对我来说,她们完全是两个人。”他是从云雀那双一直盯着自己的、珍珠般的眼睛里发现了这一点。
    “你是谁?”Z开口道。他突然明白了什么,于是说这句话的时候自然而又流畅,完全不像从前,就好像云雀是他很熟的朋友一样。
    云雀并没有开口,她直直的盯着Z的眼睛。这时的Z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静止的时空里。
见她不说话,Z继续说道:“我在追踪一只小猫,它有着雪白的毛发,质感也很不错。额……”他想起了什么,停顿了一下,“其实也没有那么柔顺,我摸过它;不过很可惜,它现在跑掉了。其实我每天都会来这儿,不对,是别的地方去喂它。反正,总之,它挺可爱的。”
    在Z说这句话的时候云雀一动也不动。她的目光锁住了Z,就像是一只充满着强烈好奇心的小猫。
    在Z的视野里,阳光越来越扑朔迷离,而云雀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楚,线条切割得异常分明,光与影的配比也恰到好处。“她是云雀,”Z想,“只不过是另外一只。”
    Z的心中受到一阵强烈的推动。他甩下手臂,径直地朝云雀走去。Z伸出了膀子,很快触到了云雀的腰身。Z的手感觉烫得着火,心却如冰块一样,冷静自如。他把云雀温柔地搂进怀里,随后紧紧地抱住,就好像云雀是一只小猫一样。
    “我需要你。”Z轻柔的说。
    一阵混杂的空气、树叶和Z的奇妙心灵的风抚过云雀的耳朵,吹得她“咯咯”笑了起来。Z只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救赎。他极度专注地体验着云雀的体温,滚烫得让Z觉得自己正抱着一只太阳。
    Z发烧了,他很快陷入了昏迷。


    云雀的故事。

    云雀能来到Z的面前并不是无缘无故的。那一天阳光普照,使得万物透亮。云雀受不了这种强烈对比浮生出来的感觉,她更喜欢一些温柔的东西,于是她往旁边的林子躲了躲。那时围观的行人已经散去,在人潮退去之后,孤零零地留下一道寂寞的小路。那是Z开辟出来的。云雀把的目光投向这条小路,她的视线,一路穿梭旅行来到一处可以被称为神秘的地方,“那里会有一些东西。”云雀想。
    云雀在渐行渐深的绿色树林里,拨开路上合拢的树枝。仿佛是灌木丛在托着她,把它一路沿着那个弯弯曲曲的小径送进了那幅画里。在她的眼睛里,在此时她初遇的那个令人惊奇的画作里,她发现了一个男孩正蹲在草地上,手里按着一支小白猫。男孩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。云雀看到小白猫迅速奔走,而男孩的嘴角动了几下。她没听见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,她的神智已经被树叶的沙沙声、小白猫窜动的声音和静止的阳光所填满。她仔细端详着男孩的脸。在男孩的身后是一堵微微发绿的阴暗白墙,墓碑一般的树干,铺盖一切的绿色,还有穿透一切黄色的阳光。
    男孩的一举一动对云雀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。云雀从未发觉自己见过他,她面前的人现在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画中人。画中人在说话,云雀知道这一点,可她自己却沉醉在绿色的美感里。她没想到男孩在和自己说话,甚至没有注意到男孩的眼睛正充满勇气地盯着自己。云雀仍在欣赏。这世界是她的,她也从未想到过自己正在参与着。“爱”这种东西对她来说似乎是缺少的,因为她欣赏的太多了。可就当那男孩从画中缓缓走出,并且还搂住她的腰,将她紧抱,她像是被短路了。云雀犹如一台电脑一样被重启,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,而思绪的蓝色网格正向河流一样涌动,注入她水晶制成的心里。


    Z是怎么在昏过去之后回到自己家的床上的,他自己都不知道。他第二次睁开眼睛之时,就看到了那卷熟悉的窗帘。Z觉得怅然若失,他垂着头,直勾勾的盯着刚刚与之亲密接触的沾着他口水的被子。泪水先是在他的眼里汇聚,随后再也挡不住情绪,那些炙热一下迸出眼角,形成一小道瀑布。在模糊的视野里,Z发现了几篇梧桐树叶从眼前飘过,也有布谷鸟在窗外自豪地鸣叫。
    从此,Z变得一蹶不振。每天早上他都可以天天看到云雀,只不过此时云雀再也不是孤单一人,她的身边多了一个Z从未注意过的男子。云雀还是云雀。“真的美极了,”Z想。他又和小白猫呆呆地并排坐在路旁,痴情地看得云雀和她的男友欢声笑语,从他眼前飘过。“你看,”Z对着小白猫说,“她笑的多开心啊。”
    仿佛他的世界在那一瞬之间换了一个面貌,Z觉得这里格外的陌生。使他产生这种想法的,不是春夏秋冬交替,也不是因为小白猫一天天长大。Z自那天以后不再将小饼干拌着花瓣,而是直接带过来猫粮,还给小白猫准备了小碗。Z很清楚。他知道自己面前的世界的变化是由自己一手所造成的。那一天他按捺不住自己,主动上去搂住了云雀,他明白云雀身上某种奇怪的开关已经被他开启了。


    又是一个深秋,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气味,这些花儿像被炒过一样,香味显得更加的浓郁,几乎到了一种让人闻第二遍就会觉得想吐的地步。Z和小白猫蹲在一棵桂树下,已经被熏得神志不清,以至于他们看到云雀在面前,跟男友蹦蹦跳跳,也感到无动于衷。Z不觉得自己很可怜。他被桂花的香味所侵扰,精神恍惚,对面前的这些一无所知。渐渐地,也忘记了自己的表情、自己的姿态,最后忘记了这个世界有他自己。
    Z长久的在桂树下蹲着。时间流逝,桂花凋零,落在Z的头上,似乎还带着遗憾,散发出最后一点点气味,不过味道已经不再沁人心脾,而是略微发臭。Z此时是无意识的——每个季节都有自己的味道,Z被这些味道淘洗,失去了灵魂。春去秋来,每天在Z的视线中,都出现云雀和她的男友欢声笑语,手挽着手。那交叉的手指,好像是在全世界宣告着他们之间的爱。时间的作用使得Z的脚下伸出了根,深深地扎进泥土里;他的头上长出了枝条和绿叶——Z已经可以通过光合作用完成自己作为生命的使命。小白猫现在一点也不畏惧,它直接一跃而起,跳到了Z的头顶上。Z终于变成了一棵树,他成为了这个伤心世界里唯一的永恒。年岁随着树叶随风飘散,不断地转换与更新。


    在那一天以前。云雀从未想过树会开口说话,或许她小时候想过,但有谁知道呢——童年对于每个身上有时间印记的人来说,都是一种陌生而遥远的东西。童年时期的云雀连自己都不认识。但她认识大树、青草、街道和小鸟,当然还有牛奶和饭勺。“所有的东西都和我一样长的眼睛和嘴巴,于是说树会说话也很正常。”不过,在这一天之前,云雀听到的都是由树冠发出的沙沙声。但今天的声音从树干部分发出,并且音调十分的明显——云雀清楚地到了以下几个字:
    “我需要你。”
    确实是树在说话,可是数还是数,既没有嘴巴,也没有什么类似嘴巴的口子。云雀感到一阵清新灌入脑海。或许是树叶的缘故吧,它们是深绿色的,有些树叶直直地接受着阳光,变成一种黄色的透明。云雀仔细地聆听着这个声音,渐渐的她惊奇地发现,这声音不是从某一棵树里传来,而是从四面八方传来——就像电影院里的音响。这声音越来越模糊,却越来越嘈杂。云雀觉得天旋地转,各种各样的瞬间在意识里浮现,就像相册一页页翻过。她忽然记起了那个阳光异常明媚的午后,有一个男孩就在这里抱住了自己。
    “我需要你。我需要你。”
    终于,云雀在昏昏沉沉地倒下去的那一刻发觉,这声音不是由周围的树发出的,而是由整个世界发出的。很快,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泥土一样的东西,软绵绵的。她瘫倒在地,而且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另一个庞然大物温柔地吸收着。


    云雀的意识在一片温暖的橘黄色之中苏醒。她知道这是一片桃源仙境,但除了颜色以外,什么也没有。云雀现在是一种液体的状态——和周围的一切事物一样,她也正在缓慢地流动着。她不知道这是哪儿。是梦吗?可是梦也没有这般的纯粹呀;或者这儿是传说中的天堂,但又不对——天堂在云雀的印象中是一片飘在天空上的很大的一片白云。云雀坚信这一点,同时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。她还有意识还在流动,或许她也还有一颗类似心脏的东西,不知道在哪跳动着。
    云雀听到了心跳声。这下她明白了——是周围的一切,那可以暂时被称作为“世界”的东西,那一片茫茫的透明的橘黄色液体,在收缩、抖动着。刚开始的时候,云雀感到自然愉快——她一开始以为这是一个无人境界;听到的心跳声之后,她发觉这还有别人。这个人并不是在橘黄色的液体的环境里,和她一样沉沦,而是在这一切之外……
    “我在哪儿呀?”云雀惊恐地叫到。那里泛出一点气泡,无助,绝望。


    云雀从橘黄色的液体中醒来之时,已经是黄昏了。她看到世界变得明亮了许多,不过色调还是那个幽柔的梦境。她嗅了嗅空气的味道,是泥土的质感、各种各样的小虫子。她认定,这儿绝对不是梦境。她看到热烈的橘色从天空谢幕隐去,而薄纱似的蓝紫色彩霞正绵长地倾吐着温柔。她又觉得自己此刻并非躺在青草上,而是躺在画卷织成的吊床上,自由自在,可是总被什么无形的边界所框束着。她的目光对准天空,穿过在面前纵横交织、纹理分明的树杈,来到了一个星旋地转的黑暗之境。这里是她想象力延伸的终端。
    云雀把手伸向天空。蔚蓝的天扇动着太阳的风。天上没有什么鸟,它们都停在枝头,静静凝望着。云雀现在明白了,没有什么比在温柔的林子里躺下更令人愉悦的。云雀的心蜷缩着。“是啊,这里,应该是他的世界吧。所有的鸟鸣,所有的阳光,所有的风和枝叶,所有的生命,都是由那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所产出的吧。我感受到他,空气中浮动着令人安详的爱意;他就在我身后;他包围着我。”
    云雀闭上了眼睛。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。她思考着自己与周围草木之间的联系,却无缘无故进入一个“他”的境界。而“他”,早已不知所踪。


    讲故事的人。
    他站起身,慢慢地朝前走去。我看到他走进了黄昏之中。云被晚霞烧得通透,好像在发出荧光。在无限延展的彩霞之下,屹立在壮丽背景之前的黑色树木显得更加孤独而令人敬佩。而他的背影是坚实的黑,就像一棵树一样。几只鸟从通红的天空中划过。我久久地凝望着他,从未感到如此怅然若失。

    zeq
    2022.9